中國時報 2007.06.27 

陳芳明

旅行到地球的另一個角落,才發現台灣並沒有消失。此刻書寫時,我坐在布拉格舊城中心的旅店,教堂鐘聲適時響起,隨風從窗外吹送到我桌前。捷克的古老歷史沈浸在黑暗的夜色,台灣的意象反而明亮浮現在我的前額。

下午才結束一場有關台灣文史的對話。查里斯大學的教授與來自東方小海島的學者,被安排在充滿記憶的蒼老建築聚會。這次歐洲之行,經過好幾個知名的大學校園,唯查里斯大學竟是成立於十四世紀。當時,歐洲還正處於幽暗的中古世紀,文藝復興還要多等一個世紀才會展開。遠在東方的中國則還在蒙古統治之下,明朝第一位皇帝朱元璋根本沒有誕生,甚至漢人也似乎未曾渡海到達台灣。

歷史上的台灣,絕對不是承受最多苦難的土地。在下午的對話中,對照捷克的歷史經驗,就可知道上帝並未特別虧待台灣。歐洲不少國家的軍隊都曾入侵捷克,留下深刻的創傷記憶。命運坎坷的捷克從來沒有倒下,至少到了二十世紀,布拉格誕生了享譽國際的小說家法蘭茲.卡夫卡,也孕育了另一位被共黨放逐的作家米蘭.昆德拉。苦難使捷克蓄積了能量,足以把悲傷記憶轉化成為圓熟的藝術。

捷克的學者也發現,台灣在二十世紀走過的道路,與他們的歷史記憶頗為接近。一九八七年台灣正式宣告解嚴,兩年之後捷克也從共產體制解放,兩個國家都在世紀之交,開始面對歷史所遺留下來的問題。在研討會中,捷克教授也提到他們的文學也有所謂的「本土」問題。最具爭論的作家,當推米蘭.昆德拉。他在八○年代被放逐到國外後,就再也沒有回到自己的國家。流亡在法國的昆德拉,漸漸放棄捷語的寫作,而改用法語創作小說。對於捷克的讀者,真是情何以堪。昆德拉縱然建立了國際的文學地位,但是,在捷克文壇已有很多人不再視他為捷克作家。

台灣文壇自然有不同的景觀,本土問題顯然比捷克還嚴重。本土不僅做為一種國族認同的指標,而且還拿來做為一種美學原則的審判。奇怪的文學現象也因此而滋生蔓延。本地籍作家長年住在國外,他們的本土立場從來不會受到質疑。外省籍作家即使在台灣住了半輩子以上,甚至也埋骨在島上的土壤,他們的本土立場卻不斷遭到檢驗。誰比誰更本土的道德裁判,在政壇上已到了誤用濫用的地步,做為人文精神基礎的台灣文學,更是變本加厲地予以曲解誤導。

當我面對外國學者,可以清楚發現他們的思考裡,早就把台灣視為一個整體。他們研究台灣文學時,每位作家都是屬於台灣,鍾肇政、葉石濤固然是本土的,王文興、白先勇也是無可置疑的本土。捷克的一位研究生寫了一冊碩士論文,並已正式出版,題目就是白先勇研究。他們認為,白先勇是台灣文學中藝術成就的一個重要的反映。在台灣,白先勇的本土性還在受到議論之際,他在國際受到的肯定與殊榮,卻完全歸於台灣。

我這次旅行經過了英國、荷蘭、捷克,下一站就要訪問法國。台灣文學在二十世紀以來的開花結果,使我在國際上的發言變得更具信心。沒有豐碩的文學作品,就沒有學術研究的支撐。在國際的對談中,我們都以台灣為傲。為台灣發言時,都可以感覺到一股文化力量頂住我的背脊。我們不必放棄本土,但都覺得必須放開本土的定義。所有的文學作品都在建立台灣的能見度,他們的文學想像與藝術成就,無論有多分歧,最後都必定屬於台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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